这个故事来自三言二拍,故事发生在唐肃宗乾元年间,有个官人姓薛,名伟,吴县人氏,初任扶风县尉,名声颇著,升为蜀中青城县主薄。夫人顾氏,不惟容止端丽,兼且性格柔婉。伉俪相得,爱敬如宾。不觉在任已是三年,治得县中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那薛少府不光谦谨仁慈,爱民如子,就是待那同寅 ,却也谦和 虚己,百凡从厚。原来这县中有一个县丞,一个主簿,两个县尉。那县丞姓邹,名滂,也是进士身世,与薛少府恰是同年挚友。两个县尉,一个姓雷,名济;一个姓裴,名宽。这二位官人,为官也都清正,因此臭味相投。每遇公务之暇,或谈诗,或奕棋,或在花前竹下,开樽小饮,彼来此往,十分款洽。
且说薛少府当晚在庭中,不觉坐到夜久更深,刚刚入寝。不道却感了些风露寒凉,遂成一病,全身 如炭火烧的一样平常 ,汗出如雨。徐徐三餐不进,精神镌汰 ,口里只说道:“我现在 霎时 也捱不外了!你们何苦留我在这里!不如放我去罢!”你想病人说出这样话头,显着 不是好新闻 了。吓得那顾夫人心胆俱落。岂非 就这等坐视他死了不成?且去访个医人来调治,倒是正经。即差人去体访,却访得成都府有个道人李八百,他说是孙真人第一个徒弟,传得龙宫秘方有八百个,因此人都叫他做李八百。真个请他医的,手到病除,极有神效。恰恰 他在州里,一请便来,夫人心下方觉少宽。岂知他一进门来,还未曾认脉,说道:“这病势虽则像个死的,却是个不死的,也要请我来则甚?”当下夫人备将起病根由,尽数说与太医知道,求他用药。
那李八百只是冷笑道:“这个病从来不上医书的,我也无药可用。唯有死后常将手去摸他的胸前,若是一日不冷,一日不行下棺。待到半月二旬之外,他头脑 食吃,自然徐徐苏醒回来。”到底不愿下药,竟自去了。但不知少府这病认真不用吃药,自然无事。
夫人因见李八百去了,叹道:“这等著名 的医人,尚不愿下药,岂非 尚有 别一个敢来下药?定然病势不救!唯有奄奄待死而已。”只见热了七日七夜,越加越重。突然一阵昏厥,闭了眼去,再叫也不醒了。夫人一边啼哭,一边教人禀知三位同寅 ,要治理后事。那同寅 正来问假,得了这个凶信,无不泪下,急至衙中向尸哭了一回。然后与夫人相见,又慰藉一番。因是初秋时间 ,天气还热,分头去备办衣衾棺椁。到第三日,诸色完整 ,理当殡殓入棺。其时夫人扶尸恸哭,以为 胸前果真有微微暖气,以此信着李八百道人的语言 ,还要停在床里。只见家人们都道:“从来死人胸前尽有三四日暖的,不是一死便冷,此何足据!现今七月天道,炎热未退,倘遇一声雷响,这尸首就登时涨将起来,怎么还进得棺去?”夫人性 :“李道人元说胸前一日不冷,一日不行入棺。现在 既是暖的,就做不信他,守到半月二十多日,怎忍便三日内带热的将他殓了?况且棺木已备,等我自己日夜守他。只待胸前一冷,就入棺去,也不为迟。天那!希望李道人的语言 灵验,守得我相公重醒回来,何但救了相公一命,却不连我救了两命!”众人再三解说,夫人终是不听。拗他不外,只得依着,停下少府在床,谨谨看守,不在话下。
却说少府病到第七日,身上热极,即是霎时 也挨不外,一心思量要寻个清凉行止 消逝 一消逝 ,使劲往外挣身,倏忽之间,已至城外,就如飞鸟辞笼,游鱼脱网一样平常 ,心下甚喜,早把这病都忘了,原来元神出窍。薛少府出了南门,便向山中游去。来到一座山,叫做龙安山,山上有座亭子,乃是隋文帝封儿子杨秀做蜀王,建亭于此,名为避暑亭。前后左右,皆茂林修竹,长有周围 风来,全无一点日影。以是 蜀王每到炎天,便率领来宾来此亭中避暑。果真好个清凉行止 !少府当下望见 ,便觉心怀开爽。“若使我不出城,怎知山中有这般境界?可是 我在青城县做了许多时,尚且未曾到此;想那三位同寅 ,怎么晓得?只合与他们知会,同携一尊,为避暑之宴。惋惜 有了胜地,少了胜友,终是一场欠事。”
薛少府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又向山中行去。那山路上没有些树木荫蔽,怎比得亭子里这般凉爽。以此越行越闷。徐徐行了十馀里,远远望见一条大江。少府在山中行得正闷,况又患着热症的,忽见这片沱江,阵容 赫赫,真个秋水长天一色,自然以为 清凉,直透骨髓。就恨不得把三步并做一步,风车似奔来。岂知从山上望时甚近,以致 下得山来,又远还未曾到得沱江,却被一个东潭隔住。这潭也好大哩,水清似镜一样平常 ,岂论深浅行止 ,无不见底。况又映着两岸竹树,秋色可掬。少府便脱下衣裳,向潭中沐浴 。无意 叹道:“照旧做一条鱼好啊!怎么借得这鱼鳞生在我身上,也好随处游去,岂不更快!”只见旁边有个小鱼,却觑着少府道:“你要变鱼不难,何须假借。待我到河伯处,为你图之!”说声未毕,这小鱼早不见了。
薛少府正在沉呤,恰待穿了衣服,寻路回去。突然这小鱼来报道:“恭喜!河伯已有旨了。”
少府回首身上,已都生鳞,全是一个金色鲤鱼。心下虽然骇异,却又想道:“事已云云 ,且待我恣意嬉戏 一番,也晓得水中的意趣。”自此三江五湖,随其意向,无不游适。元来河伯诏书上说充东潭赤鲤,这东潭便似分定的地方一样平常 ,岂论游到那里,少不得要回到那东潭安歇。单则那一味,也以为 有些儿不在。
过了几日,只见这小鱼又来对薛少府道:“你岂不闻山西平阳府有一座山,叫个龙门山,是大禹治水时凿将开的,山下就是黄河。只因山顶上有水接着天河的水,直冲下来,做黄河的源头,以是 这个行止 ,叫做河津。目今八月天气,秋潦将降,雷声先发。普天下鲤鱼,无有不到那里去跳龙门的。你怎样 不禀辞河伯,也去跳龙门?若跳得过时,便做了龙,岂未便强似做鲤鱼!”元来少府正在东潭内里 住得不耐心 ,闻声 这个新闻 ,心中大喜。即便别了小鱼,竟到河伯地方。但见宫殿都是珊瑚作柱,玳瑁为梁,真个龙宫海藏,自与人世各别。其时河伯管下的地方,岷江、沱江、巴江、渝江、涪江、黔江、平羌江、射洪江、濯锦江、嘉陵江、青衣江、五溪、泸水、七门滩、瞿塘三峡,那一处鲤鱼不来禀辞要去跳龙门的。只有少府是金色鲤鱼,以是 各处的都推他为首,同见河伯。旧规有个公宴,就如起送科举的酒席一样平常 。少府和各处鲤鱼一齐领了宴,谢了恩,同向龙门跳去。岂知又跳不外,点额而回。你道怎么叫做点额?由于 鲤鱼要跳龙门,逆水上去,把周身的精血都积累在头顶心里,就如被朱笔在额上点了一点的。以此众人 称下第的皆为点额,盖本于此。正是:
龙门浪急难腾跃,额上-羞-题一点红。
却说青城县里有个渔户叫做赵干,与妻子在沱江上网鱼为业。岂知网着一个癞头鼋,被他把网都牵了去,连赵干也险些吊下江里。那妻子埋怨道:“我们专靠这网做资源 ,养活两口。今日连资源 都弄没了,那里尚有 馀钱再讨得个网来?况且县间官府,早晚常来取鱼,你把甚么应他?”以此整整争了一夜。赵干被他唠叨 不外,只得装一个钓竿,探讨 来东潭钓鱼。你道赵干为何舍了这条大江,却向潭里钓鱼?元来沱江流水最急,正好下网,欠好下钓,故因想到东潭另做此一行生意。那钓钩中计 着香香的一大块油面,没下水中。
薛少府自龙门点额回来,也有许多没趣,好几日躲在东潭,未曾出去觅食,肚中饥甚。突然间赵干的渔船摇来,难免随着他船游去看看。只闻得饵香,便思量去吃他的。已是到了口边,想道:“我明知他饵上有个钩子。若是吞了这饵,可不被他钓了去?我虽是暂时变鱼耍子,岂非 就没处求食,偏只吃他钓钩上的?”再去船傍周围游了一转,怎当那饵香得酷烈,恰似钻入鼻孔里的一样平常 ,肚中又饥,怎么再忍得住!想道:“我是小我私人 身,好不多重,这些些钓钩怎么便钓得我起?便被他钓了去,我是县里三衙,他是渔户赵干,岂不认得?自然送我归县,却不是落得吃了他的?”刚刚把口就饵上一合,还未曾吞下肚子,早被赵干一掣,掣将去了。这便叫做眼里识得破,肚里忍不外。那赵干钩得一个三尺来长金色鲤鱼,举手加额,叫道:“造化!造化!我再钓得这等几个,便有资源 好结网了。”少府连声叫道:“赵干!你是我县里渔户,快送我回县去!”
那赵干只是不应,竟把一根草索贯了鱼鳃,放在舱里。只见他妻子说道:“县里不时差人取鱼。我想这等一个大鱼,若被县里一个公差望见 ,取了去,领得几多官价?不如藏在芦苇之中,等市井投来,私自卖他,也多赚几文钱用。”赵干说道:“有理!”便把这鱼拿去藏在芦苇中,把一领破蓑衣遮掩 。回来对妻子说:“若多卖得几个钱时,拚得沽酒来与你醉饮。今夜再发利市,安知明日不钓了两个?”那赵干藏鱼回船,还不多时间 ,只见县里一个公差叫做张弼,来唤赵干道:“裴五爷要个极大的鱼做鲊吃。今早直到沱江边来唤你,你却又移到这个所在,教我团团寻遍,走得个汗流气喘。快些拣一尾大的,同我送去!”赵干道:“有累上下走着屈路了。不是我要移到这里,只为前日弄没了网,无钱去买,没怎样 ,只得权到此钓几尾去做资源 。却又没个大鱼上钓,止有小鱼三四斤在这里,要便拿了去。”张弼道:“裴五爷分付要大鱼,小的怎样 去回话?”扑的跳下船,揭开舱板一看,果真通是小的。欲要把去权时允许,又想道:“这般宽阔行止 ,岂非 没个大鱼?一定这厮--奸-诈,藏在那里。”即便上岸各处搜看,却又不见。次后寻到芦苇中,只见一件破蓑衣掀上掀下的乱动。张弼料道必是鱼在底下,急走上前,揭起看时,却是一个三尺来长的金色鲤鱼。赵干伉俪望见,口里只叫得苦。
张弼不管三七廿一,提了那鱼便走,转头向赵干说道:“你哄得我好!待禀了裴五爷,着实打你这厮。”少府高声叫道:“张弼!张弼!你也须认得我。我无意 游到东潭,变鱼耍子,你怎么见我不叩头,到提着我走?”张弼全然不理,只是提了鱼,一直奔回县去。赵干也随后跟来。那张弼一起 走,少府也一起 骂。提到城门口,只见一个把门的军,叫做胡健,对张弼说道:“好个大鱼!只是裴五爷请列位爷饮宴,专等鱼来做鲊吃,道你去了许久不到,又飞出签来叫你,你可也走紧些!”
少府仰面 一看,正前日出来的那一座南门,叫做迎薰门,便叫把门军道:“胡健!胡健!前日出城时节,曾分付你道:我自私行出去的,不要禀知列位爷,也不要差人迎接。岂非 我出城不上一月,你就不记得了?现在 正该去禀知列位爷,差人迎接才是,怎么把我不放在眼里,这等无状!”岂知把门军胡健也不闻声 ,却与张弼一样平常 。那张弼一径的提了鱼,进了县门。薛少府还叫骂不止。只见司户吏与刑曹吏,两个工具相向在大门内下棋。那司户吏道:“好怕人子!这等大鱼,可有十多斤重?”那刑曹吏道:“好一个生动泼的金色鲤鱼,只该放在后堂绿漪池里养他看耍子,怎么就舍得做鲊吃了?”少府大叫道:“你两个吏,终日在堂上伏事我的,即是我变了鱼,也该认得,怎么见了我都不站起来,也不去报与列位爷知道?”那两个吏依旧在那里下棋,只不闻声 。少府想道:“俗谚有云:‘不怕官,只怕管。’岂是我管你不着,一些儿不怕我?莫不是我出城这几日,我的官被勾了?纵使勾了官,我未曾离任,到底也还管得他着。且待我见同寅 时,把这起仆从 重新告诉,教他一个个打得皮开肉绽!”
且说顾夫人谨守薛少府的尸骸,不觉过了二十多日,只见肌肉如故,并不损坏。把手去摸着心头,以为 比前更暖些,徐徐的上至喉咙,下至肚脐,都不甚冷了。想起道人李八百的语言 ,果真有些灵验。
当日直到未牌时分,张弼刚刚提着鱼到阶下,
裴五衙取去来看,却是一尾金色鲤鱼,有三尺多长。喜叹:“此鱼甚好,便可付厨上做鲊来吃!”当下薛少府高声叫道:“我那里是鱼?就是你的同寅 ,岂可错认得我了?我受了许多人的侮慢,正要告诉列位与我出这一口恶气,怎么也认我做鱼,便付厨上做鲊吃?若要作鲊,可不屈我杀了!枉做这几时同寅 ,一些儿契分何在!”其时同寅 们全然不礼。少府便情极了,只得又叫道:“邹年兄,我与你同登天宝末年进士,在都下往来最为交厚,今又在此同官,与他们差异。怎么不发一言,坐视我死?”只见邹二衙对裴五衙道:“以下官愚见,这鱼还不应做鲊吃。那青城山上老君祠前有老大的一个放生池,尽有建醮的人买着鱼鳖螺蛤等物投放池内。今日之宴,既是薛衙送来的散福,不若也将此鱼投于放生池内,见我们为同寅 的情分,种此因果。”
那雷四衙便从旁说道:“放鱼甚善!因果之说,不行不信。况且酒席美肴馔尽勾多了,何须又要鲊吃?”此时薛少府在阶下闻声 叹道:“邹年兄好没分晓!既是有心救我,何不就送回衙里去,怎么又要送我上山,却不渴坏了我?虽然云云 ,也强如死在庖人之手。待我到放生池内,依还变了转来,重穿冠带,再坐衙门。且莫说赵干这起狗才,看那同寅 把甚嘴脸来见我?”正在犹豫,又见那裴五衙答道:“老主座要放这鱼,是天地好生之心,何敢不听。但打醮是道家事,不在空门那一教,要修因果,也不在这上。想道天生万物,专为养人。就如鱼这一种,若不是被人取吃,普天下都是鱼,连河路也不通了。凡人修善,全在一点心上,不在一张口上。故谚语有云:‘佛在心头坐,酒肉穿肠过。’又云:‘若依佛法,冷水莫呷。’岂非 吃了这个鱼,便坏了我们为同寅 的心?眼见得好鱼不作鲊吃,倒平白地放了他去。安知我们不吃,又不被水獭吃了?总只一死,照旧我们自吃了的是。”
少府听了这话,便大叫道:“你看两个客人都要放我,怎么你做主人的偏要吃我?这等执拗!莫说同寅 情薄,元来宾主之礼,也一些没有的。”元来雷四衙是个两可的人,见裴五衙一心要做鱼鲊吃,却又对邹二衙道:“裴主座不信因果,多分这鱼放生不成了。但今日是他做主人,要以此奉客,怎么好固拒他?我想这鱼不是我等定要杀他,只算今日是他数尽之日,救不得而已!”当下少府即高声叫道:“雷主座,你好没主意,怎么双方 撺掇!既是劝他放我,他便不听,你也还该再劝才是。怎么反劝邹年兄也不要救我?敢则你衙斋冷淡,好几时没得鱼吃了,故此待他做鲊来,思量饱餐一顿么?”只得又叫邹二衙道:“年兄!年兄!你莫不是乔做人情么?故冒充劝了这几句,便当完了?你是再也不出半声了!自古道得好:‘一死一生,乃见友好 。’若非今日我是死的,你是活的,怎知你为同年之情淡薄云云 !到底有个放我时节,等我依旧变了转来,也少不得学翟廷尉的故事,将那两句题在我衙门之上,与你看看!年兄!年兄!只怕你悔之晚矣!”少府虽则乱叫乱嚷,宾主都如不闻。
其时裴五衙便叫厨役叫做王土良,因有手段,最整治得好鲊,故将这鱼交付与他,说道:“又要好吃,又要快当。否则,照着赵干样子,也奉承你五十皮鞭!”那王士良一头允许,一头就伸过手提鱼,急得少府顶门上飞散了三魂,脚板底荡调了七魄,便高声哭起来道:“我平昔和同寅 们如兄若弟,极是交好,怎么今日这等哀告,只要杀我?哎,我知道了,一定是嫉妒我掌印,起此一片恶心。须知这印是上司委把我署的,不是我谋来掌的。若肯放我回衙,我就登时推印,有何难哉!”说了又哭,哭了又说。岂知同寅 都做不闻声 。竟被王士良一把提到厨下,早取过一个砧头来放在上面。少府举眼看时,却认得是他手里一直 做厨役的,便大叫道:“王士良,你岂不认得我是薛三爷?若非我将吴下食谱教授与你,看你整治些甚样肴馔出来,能使列位爷这般作兴你?你今日也该想我平昔提升 之恩,快去禀知列位爷,好好送回衙去。却把我来放在砧头上待要怎的?”
岂知王士良一些不理,右手拿刀在手,将鱼头着实按上一下。激得少府心中不胜震怒!便骂:“你这狗才,敢只会奉承裴五衙,全不怕我!岂非 我就没摆布你处?”一挣挣起来,将尾子向王士良脸上只一泼,就似打个耳聒子一样平常 ,打得王士良耳鸣眼暗,连忙举手掩面不迭,将那把刀直抛在地下去了。一边拾刀,一边却冷笑道:“你这鱼!既是恁的健浪,停一会等我送你到滚锅儿里再游游去!”元来做鲊的,最要刀快,将鱼切得雪片也似薄薄的,略在滚水内里 一转,便捞起来,加上椒料,泼上香油,自然松脆鲜美。因此王士良再把刀去磨一下。其时少府叫他不应,叹口吻 道:“这次磨快了刀来,就是我命尽之日了。想起我在衙虽则患病,也还可忍耐。怎样 私自跑出,却受这般凄凉 !若是我不见这个东潭;便见了东潭,也不下去沐浴 ;便洗个澡,也不思量变鱼;便思量变鱼,也不受那河伯的诏书,也不至有今日!总只未变鱼之先,被那小鱼十分撺掇;既变鱼之后,又被那赵干把香饵来哄我,都是命里凑着,作法自毙 ,怎好埋怨谁人 !只可怜见我顾夫人在衙,无儿无女,将谁倚靠?怎生寄得一信与他,使我死也瞑目!”正在号咷大哭,却被王士良将新磨的快刀,一刀剁下头来。
眼见得少府这一番真个呜呼哀哉了!
这里王士良刚把这鱼头一刀剁下,那里 三衙中薛少府在灵床之上,猛地跳起来坐了。莫说顾夫人是个女外家 ,就险些儿吓得死了;即是一家们在那里守尸的,那一个不摇首咋舌。叫道:“好离奇!好离奇!我们一直 牢牢 的守定在此,从没个猫儿在他身上跳过,怎么就把死尸吊了起来?”只见少府叹了口吻 ,问道:“我不知人事有几日了?”夫人答道:“你不要吓我!你已死去了二十五日,只怕不会活哩!”少府道:“我何曾死!只做得一个梦,不意梦去了这许多日。”便唤家人:“去看三位同寅 ,此时正在堂上,将吃鱼鲊。教他且放下了箸,不要吃,快请到我衙里来讲话。”
果真同寅 们在堂上饮酒,刚刚送到鱼鲊,正待举箸,只见薛衙人禀说:“少府活转来了,请三位爷莫吃鱼鲊,便过衙中讲话。”惊得那三位都暴跳起来,说道:“医人李八百的切脉,老君庙里铺灯,怎么这等灵验得紧!”忙忙的走过薛衙,连叫:“恭喜!恭喜!”只见少府道:“列位可晓得?适才做鲊的这尾金色鲤鱼即是不才。若不被王士良那一刀,我的梦几时勾醒。”
那三位茫茫不知其故,都说道:“天下岂有此事!请老主座试说一番,容下官们洗耳拱听。”薛少府道:“适才张弼取鱼到时,邹年兄与雷主座打双陆,裴主座在傍吃桃子。张弼禀渔户赵干藏了大鱼,把小鱼搪塞-。裴主座震怒,把赵干鞭了五十,这事有么?”三位道:“果是云云 。只是老主座怎样 晓得恁详细?”少府道:“再与我唤赵干、张弼和那扼守迎薰门军士胡健,户曹刑曹二吏,并厨役王士良来,待我问他。”那三位即便差人,都去唤到。少府问道:“赵干,你在东潭钓鱼,钓得个三尺来长金色鲤鱼,你妻子教你藏在芦苇之中,上头盖着旧蓑衣。张弼来取鱼时,你只推没有大鱼。却被张弼搜出,提到迎薰门下。门军胡健说道:‘裴五爷下飞签催你,你可走快些!’到得县门,门内二吏工具相向,在那里下棋。一个说:‘鱼大得怕人子!做鲊来一定好吃。’一个说:‘这鱼可爱,只该畜在后堂池里,不应做鲊。’王士良把鱼按在砧头上,却被鱼跳起尾来,脸上打了一下,又去磨快了刀,刚刚下手。这事可都有么?”赵干等都惊道:“事俱有的!但不知三爷何繇知得?”少府道:“这鱼即是我做的。我自被钓之后,那一处不高声大叫,要你们送我回衙,怎么都不听我,却是甚主意?”
赵干等都叩头道:“小的们实是不闻声 ,若闻声 时,怎么敢不送回?”少府又问裴县尉道:“老主座要做鱼鲊之时,邹年兄再三劝你放生,雷主座在当中撺掇,只是不听,催唤王士良提去。我因放声大哭,说:‘枉做这几时同寅 ,今日定要杀我,岂是仁者所为!’莫说裴主座不礼,连邹年兄、雷主座,也更无一言。这是何意?”三位相顾道:“我们何尝闻声 些儿!”一齐起身请罪。少府笑道:“这鱼不死,我也不生。已作往事,不必再题了。”遂把赵干等打发出去,同寅 们也作别回衙。将鱼鲊投弃水中,以后 立誓再不吃鱼。元来少府叫哭,那曾有甚么声响,但见这鱼口动而已。乃知三位同寅 与赵干等,都不闻声 ,盖有以也。少府道:“我在这里几多时,但闻得青城山上有座老君庙,是极盛的香火,怎知道灵应云云 !”即便清斋七日,备下明灯净香,亲诣庙中偿愿。一面差人预计木料,装严金像,适用若干工价,将家财俸资凑来买办,择日兴工。到第七日早上,屏去左右,只带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门子,自出了衙门,一步一拜,向青城山去。刚至半山,正拜在地,蓦然 听得有人叫道:“薛少府,你可晓得么?”少府不觉吃了一惊。仰面 寓目,乃是一个牧童,头戴箬笠,横坐青牛,手持短笛,从一个山坡边转出来的。
当下少府问道:“你要我晓得甚么?”那牧童道:“你晓得仙人 中有个琴高,他本骑着赤鲤升天去的。只因在王母座上,把那弹云璈的田四妃,觑了一眼,动了凡心,故此两个并谪人世。现在 你的前身,即是琴高,你那顾夫人,即是田四妃。为你到官以来,贪恋 风尘,不能脱离,故又将你权充东潭赤鲤,受着诸般凄凉 ,使你转头。你却怎么还不省得?敢是做梦未醒哩!”少府道:“依你说,我的前身,乃是仙人 。今已疑惑 ,又须得一个师父来提醒便好。”牧童道:“你要个提醒的人,远不远千里,近只在现在 。这成都府道人李八百,却不是个仙人 ?他本在汉时叫做韩康,一直 卖药长安市上,口不二价。厥后为一女-子识破了,故此又更名为李八百。人只说他教授得孙真人八百个秘方,正不知他道术还在孙真人之上,实实活过八百多岁了。今你伉俪谪限将满,合该重还仙籍。何不去问那李八百,教他与你打破尘障?”
原来夫人止与少府说得香愿的事,未曾提及 李八百切脉情繇,因此牧童说着李八百名姓,少府一些也不晓得。心下想道:“山野牧童知道甚么?无过信口胡谈,荒唐之说,何足笃信 。我只是一步一拜,还愿便了!”岂知才回首头来,那牧童与牛化作一道紫气,冲天而去。
少府因自己做鱼之事,来得希奇 。今番望见 牧童化风而去,心下越发惶惑,定道连那牧童也是梦中,好生委决不下。纷歧时,拜到山顶老君座前,叩谢神明保佑,再得回生。只在早晚选定吉日,送还愿心。拜罢起来,看那老君神像,正是牧童的面目 。又见座旁塑着一头青牛,也与那牧童骑的一样平常 。方悟道:“刚刚牧童明确 是太上老君指引我重还仙籍,怎样 有眼无珠,扑面 错过?”乃再拜请罪。
回至衙中,备将牧童的话,细细述与夫人知道。夫人方提及 :“病危时节,曾请成都府道人李八百来看脉。他说:‘是死而不死之症。须待死后半月二旬,自然逐步 的活将转来,不必下药。’临起身时,又说:‘这签诀灵得紧。直到望见 鱼时,方有分晓。’我想他能顾知已往未来之事,岂不真是个仙人!莫说老君已经显出化身,指引你去;便不是仙人,既劳他看脉一场,且又这等神验,也该去谢他!”少府听罢,乃道:“元来又有这段姻缘!怎样 不去谢他。”又清斋了七日,徒步自往成都府去,访那道人李八百。
恰恰 这一日,李八百正坐在医铺内里 。一见少府,便问道:“你做梦可醒了未?”少府扑地拜下,答道:“学生 现在 醒了。只求师父指教,使学生 脱离风尘,早闻大道!”李八百笑道:“你须不是没基本的,要去烧丹炼火。你宿世 原是仙人 谪下,太上老君已显着 对你说破。自家身-子,还不省得,还来问人?敢是你只认得青城县主簿么?”当下少府名顿开,拜谢道:“学生 现在 真个醒了!只是老君庙里香愿,尚未送还。待学生 了愿之后,即便弃了官职,挈了妻子,同师父出家,证还仙籍,未为晚也!”遂别了李八百,急回至青城县,把李八百的话述语夫人知道。夫人也就言上省悟,前身元是西王母前弹云璈的田四妃,因动尘念堕落。当夜便与少府各自一房安下,焚香静坐,修证前因。
越日,少府将印送与邹二衙署摄,备文申报上司。一面催趱工役,盖造殿庭,装严金像,极其齐整。刚到工完之日,那邹二衙为着其时许愿,也要分俸相助,约了两个县尉,到少府衙舍,说知此事。家人只道还在里边静坐,进去转达 。只见案上遗下一诗,竟不知少府和夫人都在那里去了。家人拿那首诗递与邹二衙寓目,乃是留别同寅 吏民的。诗云:
鱼身梦幻欣无恙,若是鱼真死亦真。
到底有生终有死,欲离生死脱红尘。
邹二衙看了这诗,不胜嗟叹,乃道:“年兄总要出家修行,也该与我们作别一声,现在 觉道忒歉然了!谅来他去还未远。”即差人四下寻访,再也没些踪迹。正在惊讶,裴五衙笑道:“二位老主座好不睹事!想他还掉不下水中滋味,多分又去变鲤鱼玩耍去了。只到东潭上抓他便了。”
不题同寅 们胡猜乱想。再说少府和夫人不往别处,竟至成都去见那李八百。那李八百对着少府笑道:“你前身元是琴高,由于 你升仙不远,故令赤鲤专在东潭相候。今日依先还你赤鲤,骑坐上升何如?”又对夫人性 :“自你谪后,西王母前弹云璈的暂借董双成,现在 依旧该是你去弹了。”自然仙人 一辈,叫做会中人,再不用甚么口诀,甚么心法,都只是一笑而喻。
其时少府、夫人也对李八百说道:“你先后卖药行医,救度普众,功行亦非小可,何须久混人世!”李八百道:“我数合与你同升,故在此相候。”霎时 间,祥云缭绕,瑞霭缤纷,空中仙音嘹亮,鸾鹤遨游,仙童仙女,各执幢幡宝盖,前来接引。少府乘着赤鲤,夫人驾了紫霞,李八百跨上白鹤,一齐升天。遍成都老幼,那一个不望见 ,尽皆望空瞻拜,赞叹不已。至今升仙桥圣迹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