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思和
儿童是人的生命历程的一个特殊阶段，每小我私人 都有过自己的儿童时代。按理说，只要有儿童就会有儿童文学，可是 儿童文学的特殊性，就在于儿童与儿童文学的写作是疏散的。
譬如说，女性文学，多数是由女性作者自己来写女性；女性的生命内在痛苦、女性人生中许多问题，她自己可以直接感受，把它写出来。这是女性文学的特点。同样，青春文学，作者多数也是在读的中学生和大学生，或者是青年作家，他们对青年的生命骚动、身体欲望、朦胧理想都能够感同身受。
儿童文学却不行，儿童文学是由成年人来写的，年岁 上隔了一代，甚至隔了两代，老爷爷也经常写儿童文学。年岁 跨界来表达儿童生命感受，准确禁绝确？这个难度就较量 大。成年作家为儿童写作，脑子里经常想的是：我要给儿童提供什么？而不是儿童原来就具备了什么。以是 ，儿童文学创作只能靠近 儿童本然的状态，但很难与儿童的精神天下 完全叠合，完善 无缺 。儿童文学的这一特点，决议 了它一定会含有非儿童的功效。好比教育功效，教育的内容可能不是儿童自己需要的，而是尊长以为 应该让儿童知道的；再有社会认知功效，我们在儿童文学里讲“益虫和害虫”：“瓢虫是害虫”，“蜜蜂是益虫”，着实 这些都是成年人的尺度。儿童可能有另外一个尺度，哪个孩子不小心被蜜蜂刺了一下，他可能就会以为 蜜蜂才是害虫。在这一点上，作为一个儿童文学创作者，或者儿童文学研究者，都要有这个自觉。对于儿童文学中含有的非儿童功效，要有一个“度”，这个“度”到底该怎么表达？太多了欠好，太多就凌驾了儿童遭受 的能力，使儿童文学发生异化。但完全没有非儿童功效也做不到，也是乌托邦。这是儿童文学自身的特点所致。
成年人创作儿童文学，怎样 能够到达写作文本的儿童性？——尽可能地靠近 儿童本然的生命状态。虽然视察生涯 、靠近 儿童都是主要 途径。我今天想谈的是另一个方面，也就是从作者自身的生命感受出发，通过童年影象来再现儿童性的问题。
我说的“童年”，不是宽泛意义上的童年，而是指特定的年岁 阶段，约莫是从人的出生，到小学一两年级，七八岁左右，刚刚最先 识字不久。这是人的生命的初期阶段。我们一样平常 所说的童年影象，约莫就是指这个阶段的影象。它是对生命意识的一些模糊感受。
在我看来，人的本质就是人的生命形态在社会实践中形成的带普遍性的特点，儿童处在生命的低级阶段，还带有不完整的生命形态。可是 不完整不即是不存在，孩子的生命形态里照旧孕育了成年人的生命特点。譬如我们一样平常 明确 生命两大特征：一要生涯 ，二要繁衍。儿童生命阶段只有生涯 的需要（吃喝），没有繁衍的自觉，可是 在孩子的自然游戏中，往往有模拟繁衍的行为。譬如喜欢 宠物、痛爱娃娃，喜欢过家家等等。在这里，宠物、玩具、游戏……都是儿童对生命繁衍本质的象征性模拟。再往下就涉及儿童文学的规模了，如童话故事里的王子、公主的题材。
优异 的儿童文学，将资助儿童从“小野蛮”逐步向“小文明”生长
那么，儿童文学与儿童的生命特征组成什么样的关系呢？一样平常 来说，儿童的生命阶段具有这样几个特征：1.从无自力 生涯 能力到能够自力 生涯 的身体发育历程；2.从母亲子宫抵家庭社会的情形 视域界定；3.从生命原始状态到最先 接受文明规范的教育自觉。这三大特征着实 也是制约儿童文学的母题所在。优异 的儿童文学作家一样平常 不会有意把自己禁锢在成年人态度 上创作儿童文学，他一定会起劲 靠近 儿童的本质，模拟 儿童的头脑 ，起劲 让自己的作品获得儿童的喜欢 。我这里用的“模拟 ”和“靠近 ”都是外部的行为，着实 创作是一种心田 行为，那就是通过童年影象来挖掘和引发自身具有的儿童生命因素，也许这种因素早已被成年人的种种生命征象所遮蔽，可是 仍然具有活力。通过影象把自身的童年生命因素引发出来而且复生，通过创作运动把它转化为文学形象，那是儿童文学中最上乘的意象。从这个意义上说，儿童文学的创作离不开上述的儿童生命阶段的三大特征。
简而言之：第一个生命特征批注 ：人类是所有哺乳动物中最懦弱 最需要资助的种类，哺乳动物一样平常 脱离母体就本能地从母体寻找乳汁，具有自力 行动能力，而人却不会，初生婴儿无法自力 行动，需要被人呵护，需要获得他人资助，从无自力 生涯 能力到能够自力 生涯 ，譬如饿了会自己取食物吃，冷了会自己选择衣服穿，这需要好几年的时间。以是 人类特殊 需要群体的关爱和资助，需要母爱、家庭成员的爱、以及社会成员的爱。这就组成儿童文学的一大母题——爱和相互资助，引申意义为团结。
第二个生命特征批注 ：人类的情形 视域是逐步扩大的。人从母亲子宫里脱离出来，最初的文学意象就是床和屋子。孩子躺在小床上，用枕头围在身体周围 ，就有了清静 感。低幼故事的场景一样平常 离不开屋子，屋子结实，就给了生命以清静 保障。我在童年时间 读过一个低幼故事，故事很简朴，写一个妻子 婆坐在小屋里缝补衣服，窗外下着大雨，刮着大风，一会儿一只鸽子飞进来避风，一会儿一只猫进来躲雨，这样一次一次，鸡啊猪啊牛啊都进来了，每一样动物的敲门声都是差异的，妻子 婆都收容 了它们。故事最后 时，那许多动物都围着妻子 婆，听她讲故事。60多年已往了，我现在还记得这个故事，为什么？由于 这个故事很典型地表达出孩子的心田 空间感，每个孩子读了这个故事都市感应温馨，这是他所需要的。在这个基础上才气加上种种非儿童本然的主题，譬如教育孩子要勤劳，把小屋造得很结实，不让外面的威胁侵占 小屋。（见低幼故事《三只小猪》）等等。可是 人的生命逐步 会生长，逐渐向外拓睁开 去。于是儿童文学就泛起了离家外出旅行的主题，或者身体突然掉进另外一个空间，由此最先 了历险记。这也是儿童文学的主要 母题。西方著名 的儿童文学像《小红帽》《木偶奇遇记》……都是这个主题延伸出来的。（下转第二版）（上接第一版）
第三个生命特征批注 ：孩子的生命是赤裸裸降生的，是一种无拘无束的原始形态，也可以说这是一种野蛮形态。五四时期学术界经常把儿童的这个生命特点说成是“野生番 ”的特点，但这里说的“野蛮”不带有贬义的，它展现 出生命形态中有许多非文明规范的因素，它是自然发生的，是孩子生命形态的本然。这个特征与文学的关系较量 重大 ，既强调了教育在儿童文学中的职位——人自身从“小野蛮”逐步向着“小文明”的形态生长；但同时，也一定 了某种儿童生命的野蛮特点。我可以举一个不太雅观的例子：儿童拉便便，在成年人看来是脏的，可是 儿童并不这么以为 ，小孩子坐在尿盆上拉便便会很长时间，他会有一种身体快感。有时间 这类细节也会泛起在文学作品里。影戏《地雷战》是一部主旋律影戏，体现游击队用地雷为武器祛除 侵略者。有一个细节，日本工兵起地雷的时间 ，起到了一个假地雷，内里 放的竟然是大便，日本工兵气得嗷嗷直叫；影戏镜头马上切换到两个孩子在哈哈大笑，一个悄悄告诉另一个：是臭粑粑！若是 镜头里体现的是成年人这么做，就会让人感应恶心，然而孩子的开顽笑 反而让人解颐一笑。为什么？由于 在这个细节里突然发作一种儿童生命的蛮性特征，用在战争情形 下特殊 适当 。再说《三更 鸡叫》，若是 ——仅仅是若是 ——现在的孩子完全没有受过“田主聚敛长工”这样的阶级教育，他看到一群壮汉居心 设计好圈套，在三更 里整体 殴打一个骨瘦如柴学鸡叫（也许在孩子眼中这种行为很好玩）的老汉，会有什么想法？但就这个剧情来说，小观众照旧会自我释放地哈哈一笑。为什么？由于 打架是孩子生命的野蛮性因素，在人的童年时代，打架会发生一种游戏似的快感。有许多孩子的游戏——斗蟋蟀、斗鸡（人体的独脚相撞）等等，都是这种“打架”快感的延伸。若是 再被赋予某种正义性，快感就会更大地释放出来。这就需要教育。不经由 教育，人是不会自我文明起来的。但这个教育，怎样 使“小野蛮”的天性一直 在受教育历程中淡化稀释，一直 朝着“小文明”过渡。这是我们今天的儿童文学需要关注的问题。
上述儿童生命阶段的三大特征，每一个特征都组成儿童文学创作的主要 内容，都值得我们深入地去研究。但我更强调第一个生命特征：儿童的生命是需要被资助被呵护的，儿童的生命是不行能自力 生长的，一小我私人 的生长历程必须在群体相助的状态下才气完成。
最近有部黎巴嫩影戏《何以为家》正在影院上映，很是之好。这是一部体现中东灾黎 的现实主义的艺术影戏，若是 从生命的意义去品味，它形貌 了两个孩子在艰难情形 中的挣扎，一个12岁的孩子起劲 掩护着一个两岁的孩子，喂他吃，为他御寒，强烈体现出儿童的生命意识：没有相互资助就没有人的生命。《何以为家》不是儿童文学，但涉及到儿童的许多问题。
美国经典儿童文学《夏洛的网》故事也很简朴，可是 风靡了全天下 ，它讲述的是一只老蜘蛛夏洛用智慧拯救 它的朋侪 猪的生命的故事。圣诞节主人要杀猪做菜，可怜的猪无法逃避这一厄运，但最后被一只老蜘蛛所拯救，缔造了事业 。我想多数儿童读者在阅读这篇童话故事时，都市在潜意识里把自己幼小无助的生命感受融汇到对小猪运气 的明确 上，这才是这篇儿童文学作品获得乐成的缘故原由 所在。
我经常在想：儿童文学里不缺少爱的主题，但在此基础上写好生命与生命之间的相互资助、团结，这才是儿童文学最贴近生命本然的基本主题。
中国古典文学名著《西游记》虽然不算儿童文学，但它是中国的儿童接触最多的古代文学作品。唐僧师徒四人一起 相互扶持、相互资助去西天取经，是最感人的生命相助的经典故事。我们向儿童讲述《西游记》的故事，多数着眼于孙悟空的神通宽大，降妖灭魔，但这只是切合了孩子喜欢顽皮打架的小野蛮的天性，却忽略了《西游记》里最伟大的故事是取经途上的相互资助的故事。小读者看到唐僧被妖怪捉去的时间 ，就会急切希望孙悟空的泛起，这就是生命相助的本能在起作用。我们可以想象，唐僧就像刚出生的婴孩，单纯得像一张白纸，手无缚鸡之力，在妖怪眼前 毫无自我掩护能力，然而他之以是 能够完成取经大业，靠的就是三个徒弟的资助。那三个徒弟也都不是完善 无缺、战无不胜的，他们之间就是靠相助的实力 ，才完成了生命生长的故事。以是 ，生命的团结相助本能，才是爱本能的条件 。
发扬儿童生掷中 的爱的因素，誊写 善恶与分享的主题
尚有 两个主题与爱的主题是相辅相成的，也不能忽略。一个是善恶的主题，这涉及到儿童文学中的正义因素。爱的主题在西方文化配景下，往往被明确 为人与神之间的关系，爱是无条件的，爱的对立物、破损 爱的实力 ，往往泛起在天主 的对立面，以是 ，妖怪 或者女巫代表了恶的实力 ；而在中国现代文化的语境下，爱被明确 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总是有善恶之分此外。一样平常 来说幼儿童话里是不存在善恶看法的，像“猫和老鼠”“米老鼠与唐老鸭”，基本上不存在孰善孰恶的问题；儿童稍微生长以后，文学里才会泛起“女巫”“妖怪”“大灰狼”之类“恶”的形象。像《狮子王》这样模拟成人天下 的政治斗争的故事，巨猾大恶，要到年岁 段更高阶段才气被意会 。“处罚邪恶”的主题之以是 组成儿童文学的正义因素，是对儿童文学里爱的主题的增补，若是 没有正义因素的介入，爱的主题会显得空泛。可是 我们特殊 要小心 的是，在儿童文学中，“处罚邪恶”的主题只能体现到适可而止，不要在弘扬正义的同时，张扬 人性邪恶的因素。着实 人性邪恶也是小野蛮之一种。在以前儿童自觉 的顽皮中，就会泛起肢解昆虫、水浇蚂蚁、荼毒 动物等野蛮行为，这是不行取的。响应 地泛起在儿童文学里，就会有体现人性残忍的细节。我总是举《一千零一夜》里的著名故事《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为例，故事设计了聪敏机智的女仆马尔基娜用热油灌进油瓮，把30几个躲在油瓮里的强盗都烫死了。这个故事很残酷，充满了谋财害命的元素，作为一其中世纪阿拉伯的民间故事，这也很正常，但移植到儿童文学领域就很不合适，就算行刺 强盗属于“处罚邪恶”的主题，也不能用邪恶的手段来阻止 邪恶自己。我在网上看到这个故事被列入儿童文学的“睡前故事”，真不知道若是 是一个敏感的孩子听了这样的故事，是否还睡得着觉？是否会做噩梦？至少我到现在追念起童年时期听这个故事的感受，还会全身 起鸡皮疙瘩。
另外一个主题，我以为 儿童文学的研究者不太关注，着实 很主要 ，就是分享的主题。人的生命在生长历程中需要相助，也需要被分享，这也是人类生命伦理学的主要 组成部门。这种生命形态在西方的儿童文学中渲染得较量 多，好比王尔德童话《快乐王子》，谁人 王子的铜像愿意把自己身上所有金光闪闪的工具都奉献给穷人；《夜莺与玫瑰》，谁人 夜莺用玫瑰枝干刺着自己的心脏，一边唱歌一边把鲜血通过枝干流入玫瑰，让玫瑰花一夜之间在严寒中怒放。夜莺、玫瑰花、血，都象征了优美 的恋爱。这些故事里都有生命的分享和自我牺牲，都是很是高尚的道德情操。周作人不太喜欢王尔德的童话，但我很喜欢，王尔德的童话到达了一种很高的精神境界。孩子可能还不能完全明确 王尔德童话的真谛，可是 这些漂亮 的头脑 境界，对儿童们的精神生长——脱离小野蛮，走向小文明，是有很是大的提升作用的。
我之以是 要这样说，由于 我隐约 约约地感受到，我们儿童文学理论事情者都似乎很是希望儿童文学能够还儿童的贞洁 天性，都以为 儿童文学里最好不要添加教训的因素 ，要原汁原味地体现儿童天性，着实 这是一个优美 的乌托邦理想。昔时 周作人出于批判封建传统道德文化的战斗需要，提倡过这种儿童文学的看法，但周作人自身没有创作实践。由于 我们不行能绝对地还原儿童的本然，我们是做不到的，与其做不到，我们照旧应该通过童年影象，把儿童生命特征中某些本质性的康健因素，用儿童文学的形象把它发扬出来。我以为 这才是儿童文学创作和研究中应该提倡的。既然儿童文学只是尽可能地靠近 儿童本然的生命状态，而不是完全等同于儿童本然的生命状态，儿童文学就不行阻止 地含有非儿童性的部门。若是 说，儿童性的部门更多地是从文学审美的功效上来泛起儿童文学，那么，非儿童性的部门，则要从知识撒播 、生长教育等功效上来施展 儿童文学的特点，儿童性与非儿童性的完善 团结 ，才是优异 的儿童文学的最高境界。 （陈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