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霹雳,山摇地震,把六指头从睡梦中惊醒。洞里洞外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似乎银河决堤似的,大雨哗哗直下,一阵狂风吹过,雨星子随风从洞口喷进来,淋了他半身,凉飕飕的,起鸡皮疙瘩。他从石床上翻爬起来,举起石板,想去堵在洞口,遮风挡雨。
“霹雳 ”,“霹雳 ”,山顶有块巨石被雨水冲垮了,滚进沟壑。
他搬着石板刚走到洞口,突然,在哗哗的雨声中,传来一声野兽的吼叫,雨声太吵,吼啼声 显得十分微弱,若有若无。他的心陡地跳得急,莫不是金叶子它……他放下手中的石板,竖起耳朵想听个仔细,但那啼声 很快就被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声雨声淹没了。不行能是金叶子,他想,它它不会冒这么大的雨来找他的,一定是自己忖量太过,犯迷糊了。这畜生,生怕 早就把他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唉,他叹了口吻 ,苦笑一声,继续去搬那块用来当门板的石板。
就在这时,“呜”,吼啼声 再次响起,这次他听得真真切切,那啼声 就在洞口不远的地方,嘶哑哆嗦,很像是金叶子在叫哩!他扔了石板,披起件蓑衣,戴了顶斗笠,冲出洞去想看个事实 。豆大的雨粒打在斗笠上,擂鼓般咚咚震响。一道耀眼的闪电像条白蛇在乌云间游窜,把大地照得雪白,透过厚厚的雨帘,他一眼望见 ,一只虎站在离葫芦洞约三十米远的一块岩石上,急雨打在它的身上,溅起无数小水珠。闪电转瞬即逝,但他照旧看清晰 了,威严而又秀美的眼睛,饰有与众差异的黄白黑三种色斑的脸庞,镶着一圈黑边的耳郭,没错,就是金叶子!他一面喊叫着它的名字,一面顶着狂风骤雨奔已往。快奔到它身边时,又一道闪电划亮,他望见 它扭身想脱离 。他明确 ,虎是一种孤苦而又孤苦的动物,它一定 是有了难处想来找他,可虎的自尊心又不允许它离家出走后再回到掩护者身边来,以是 才会迟疑不决的。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它的脖颈,呵叱道:“这么大的雨,你还要到那里 去呀?快进洞!”它打了个哼哼,举步朝葫芦洞走去。它的身体一瘸一拐,似乎瘸了一条腿,走得歪歪扭扭,跨越洞口的石坎时,两次滑跌下来,他用肩膀顶着它的屁股,才把它顶进洞去。
用石板封住洞口,点燃火塘,葫芦洞变得灼烁而又温暖。
金叶子或许已不习惯看到火光,蜷缩在石床后面的角落里。他用一块干布替他揩干身上的皮毛,让他颇感意外的是,它消瘦得那么厉害,简直可以用骨瘦如柴来形容了,一副骨架撑着一张虎皮,身上险些摸不到什么肉。它的左前腿皮开肉绽,有两个很深的血洞,像是公野猪獠牙咬的,化脓溃烂,散发出一股臭味。它的尾根滴着血,肚子鼓鼓囊囊,他用手一摸,内里 有小生命在蠕动。它一定 饿了,他想,恰恰 尚有 一些蟒蛇肉,便割了几坨喂它,它饥馑的眼光盯着他手中的蟒蛇肉,嘴却不来叼咬。这时他才发现,它的嘴似乎合不拢拢了,口涎滴滴答答从嘴角溢流出来,“呜呜”低吼,像是在痛苦地呻吟。
他举着一支火炬,喝道:“听话,把嘴张开!”
它闭起眼睛,将嘴巴张开了。借着火炬的灼烁,他朝金叶子的口腔里望去,上颚钉着五枚一寸多长的豪猪刺!
他知道它的遭遇了。三个月前,当它渡过湄公河进入对岸的大林莽时,它已暗结珠胎,怀上小宝宝了。虽然虎是森林之王,所向无敌,但要找到足够的食物,也不是一件万无一失 的事。随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金叶子免不了身段 变得臃肿,行动也变得鸠拙,很难捕捉到羚羊马鹿之类机敏灵巧善于腾跃奔跑的动物,吃了上顿愁下顿,有时奔忙劳累了一天仍一无所获,只好捡食病死的动物尸骸来果腹,吃了就拉稀,身体迅速垮了下来,这样就更难取得猎物,造成恶性循环。
这一天,当它饥肠辘辘来到湄公河滨的芦苇荡时,与一头公野猪萍水邂逅 。这是一头重达三百斤的公野猪,从脖子到尾椎有一条很长的鬃毛,四枚獠牙从厚实的唇吻间翻卷出来,显得威风凛凛。虎虽然喜食野猪,但一样平常 都攻击体格较小不长獠牙的母野猪和细皮嫩肉没有防卫能力的野猪崽子,而很少去盘算公野猪。由于 公野猪身强力壮,獠牙尖锐如剑,性格尤为暴烈,动辄发怒,谁招惹了它,非得拼个你死我活不行。金叶子愣愣地望着几十步开外的公野猪,心里犹豫豫不决。扑咬吧,没掌握取胜;放弃吧,肚子正饿得慌。公野猪犟头倔脑地站在那儿,哼哼打着响鼻,斜着眼睛用一种藐视的神志 审察着金叶子,似乎在说,别以为你是老虎我就怕你,你敢撒野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金叶子试探性地龇牙咧嘴吼了一声,它的本意并非是要和凶悍的公野猪正面冲突一决牝牡,它想用杀气腾腾的虎啸吓得对方心惊胆怯转身逃命,它乘隙从背后扑跃到公野猪的身上,一口拧断公野猪的颈椎。若是 吼啼声 并未吓唬住对方,仍与它面扑面 僵峙,那么么它就跳进旁边的芦苇丛,自动 撤离。虎是自然界少数几种能运用智慧的动物之一,在遇到大象、野牛、印度鳄这类很有实力 的大型动物时,一样平常 都接纳进攻和撤离相配套的战略,能咬则咬,不能咬则逃,不会一味蛮干,拿自己的性命抵押在一场通俗 的狩猎上。
金叶子没有推测 ,公野猪的性情 像火药筒子,一点就爆,它的虎啸声刚刚响起,公野猪已勃然震怒,鬃毛竖起,冲了过来。它被迫与公野猪睁开 一场生死搏杀。若是 它肚子里没有怀着虎崽,凭着强壮 的青春体魄,凭凭着高明的狩猎武艺,是有可能将公野猪制服的,最少 也要打个平手,不会容易 输掉的。但它不仅肚子里藏着小生命,一连 几天拉稀也拉得它筋骨绵软有气无力,一再 将公野猪扑翻了,却未能咬到致命部位。公野猪却越战越勇,似乎知道它的单薄环节在那里 ,玄色的猪头拼命朝它的肚子顶嘴,它怕貌寝的猪头会撞伤肚子里的小宝物,不得不伸出左前爪推开那只下游 猪头,却不意正中公野猪的妄想 ,猪嘴一口咬住它的左前腿,四枚獠牙深深刺进它的皮肉,无情地撕扯着。它疼得在地上打滚,拼命踢蹬,好不容易才从猪嘴里挣脱出来,哀嚎一声,扭头逃窜。全身 血污的公野猪还不愿罢休,急起直追。它一条腿被咬伤,瘸瘸拐拐逃不快,幸亏是在湄公河滨,野猪不谙水性,它跳进水流湍急的河里,顺流直下,才算挣脱了公野猪的纠缠。这以后,它的日子越来越惆怅了。左前腿虽然没伤着骨头,但创口太深太宽,不易愈合,只管 它一直 地用舌头舔伤口,用唾液为自己疗伤,却不能奏效,伤口发炎溃烂,一走动就钻心地疼,奔跑速率 大受影响。不仅
无法捕捉到岩羊水鹿,见到奔跑的兔子也只能瞠乎其后 自叹弗如了。又饿了好几天,直饿得眼睛发绿,恨不得咬下自己身上的一块肉来果腹。
就在这时,它在一棵大树底下遇见了一只豪猪。豪猪虽然名字叫猪,却并非猪家族成员,而是一种啮齿类动物,和老鼠是近亲,全身 长满又硬又尖的长刺,故又名“箭猪”。豪猪虽然行动迟缓,容易捕捉,肉质肥嫩,鲜爽适口 ,但食肉兽却很少有敢动豪猪的头脑 的,纵然生性贪心 什么都想咬一口的狼,见到豪猪,,也是干咽两口唾沫,悻悻地嗥一声,甩尾而去。由于 豪猪的刺尖锐而有毒,极易刺伤攻击者的唇吻、眼睛和爪掌,一旦刺进还很难脱落,造成创口溃烂或双目失明。要不是饿得慌,面临 豪猪金叶子一定 退避三舍。但这一次,它却舍不得放弃了。它这种境况,怕也只能逮逮豪猪了。冒点风险总比活活饿死强啊。它绕到豪猪前面,想在不长尖刺的豪猪脑壳 上啊呜咬一口,也许豪猪会疼得在地上翻腾打挺,自己把身上的长刺给折断掉,就像自动扫除 武装一样。但还没等它把虎虎嘴伸已往,豪猪小小的脑壳 突然缩进柔软的腹部,身体卷得像只仙人球,背上无数根长刺唰唰发抖,像是在发出严正忠言 :别吃我,否则你会倒霉的!金叶子想咬也没地方下口,再饿也不能吞“仙人球”啊。
它只好蹲在豪猪身边耐心期待,它想,这家伙不行能永远把身体卷得像只球——这样多累啊,时间一长肚子一饿就会坚持不住而重新把脑壳 露出来,它就能噬咬了。为了能咬得准咬得狠咬得实时一口解决问题,它张开虎嘴候在豪猪的脑壳 上方,瞪着铜铃大眼丝绝不敢松懈,时刻准备闪电般噬咬下去。豪猪似乎知道它在想什么,悄悄 地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时间一长,它倒先累得慌,老端着一个噬咬的架势,嘴酸脖子疼,怪难受的,免不了要扭动一下身体,当它一不留心时,豪猪突然脑壳 钻出来朝前一挺蹿出好几步远,它急遽调整姿势想咬,豪猪又实时将脑壳 缩了回去身体卷成球状。它毫无措施,只有强打精神摆出噬咬的架势继续守候。那豪猪似乎背上也长眼睛似的,当它身体怠倦打个哈欠,或者仰面 张望天空惊飞飞的鸟,稍一分神,这狡诈 的家伙便会不失时机地向前蹿跃几步。大树底下有一个树洞,里头黑黢黢的深不见底,豪猪就是在往树洞偏向爬窜。
天快黑时,豪猪离树洞仅有两三米远了,若再偷偷地蹿跃一次,就能钻进树洞去,逃之夭夭。它不敢再大意,全神贯注 地守在豪猪身边,连眼睛都不敢眨一眨。就在这时,豪猪背上的长刺突然向尾后倾倒,卷成球状的身体缓慢平稳地向前滚了一圈,就像演出了个前滚翻。在翻腾的历程中,豪猪无刺的脑壳 树洞仅有半米的地方了,看样子还不想停留 ,一直要滚进树洞才肯罢休。小豪猪戏弄大老虎,也未免太太过了吧!它已整整守候了一个下战书 ,若是 让这只豪猪逃遁,白白泯灭时间和精神 不说,又得饿着肚子住宿 ,说不定一觉睡去就永远醒不来——酿成一具饿殍了。它火冒三丈,等到豪猪又一个前滚翻刚刚翻了一半,背脊着地,腹部朝天时,掉臂一切地咬了下去。豪猪四只爪子抱着脑壳 ,蜷缩在腹部,它将豪猪的四只爪子和脑壳 一齐衔进虎嘴,狠命噬咬。“咔”,“咔”,它刚一用力,便感受到嘴腔的上颚一阵刺痛,管他呢,咬也咬了,刺也刺了,只有一咬到底。“咔嚓”,豪猪的爪子连同脑壳 一齐被它咬碎,豪猪蜷紧的身体软软软地摊直开来,露出白色的柔软无刺的腹部,它忍着嘴腔的疼痛,战战兢兢 将豪猪开膛剖腹吃个清洁 。它解决了肚子问题,也泄了心头之恨,但却最先 遭受豪猪箭刺的折磨。虎爪不如人手那般灵巧,也不能和猿猴类的爪掌相比,那钉在上颚的几枚箭刺,自己无法拔除。
当天夜里,那箭刺便在虎嘴里作怪,口腔肿胀溃烂,疼得它脑壳 都晕乎了。在以后的几天里,它既无法噬咬猎物,也无法品味 食物,生长到最后,连嘴也闭不拢了,嘴巴一动就针扎似似的疼。夜里,暴雨袭来,腹部一阵阵抽搐,小宝物快要出世了,它现在这个样子,别说养活刚出生的虎崽了,就连自己的性命也快保不住了啊。左思右想,唯一能投奔的偏向,唯一能解救它的地方,就是这个它从小生涯 了两年多的葫芦洞了。于是,它顶着狂风暴雨,渡过洪水泛滥的湄公河,跑到这里来了。
这虽然只是一种推测,但六指头信托 与事实相去不会太远。
虽说金叶子是在走投无路万般无奈的情形 下才回到他身边的,但六指头仍欣喜万分。他他是这样想的,它在最难题 的时间 想到来找他,说明它并没遗忘 他,说明它仍把他看作是最可信托 的掩护者,它不愧是他辛辛勤 苦养育大的女儿
他将火炬靠在洞壁,一只手抱住虎头,一只手探进虎嘴去拔那些活该的豪猪刺。他知道这很危险,金叶子事实 是只虎,在拔刺的历程中难免会弄疼它,万一咬牙挣动,或者疼痛发怒,或者打个喷嚏什么的,效果 不堪设想。但再危险他也要替它拔刺的,他一定要替它扫除 痛苦。他的手摸到了一根豪猪刺,刚用手指捏住,它就最先 哼哼,摇头晃脑挣扎。“别动,乖,挺住,一会儿你就不疼了。”他捏牢豪猪刺,猛地一拔,那根豪猪刺被他拔了出来。它疼得眼睛翻白,身身体震颤,虎嘴情不自禁地咬了下来,尖锐的虎牙牢牢 卡住他的手腕,“呜——”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哀嚎。他的右手伸在虎嘴里没有动,左手轻轻抚摸着饰有玄色王字的虎额,柔声说道:“别咬,哦,我晓得你不会咬我的,你把我的手咬断了,就没法替你拔豪猪刺了。”卡住他手腕的虎牙在一点点放松,虎嘴也逐步 张了开来。他退出右手一看,那根被拔出的豪猪刺长约两寸,尖尖滴着鲜血,他自己的手腕上也刻下了一圈红红的齿印。他再次将手伸进虎嘴,拔拔第二根豪猪刺,它疼得四只虎爪在地上拼命抓刨,抓得石屑迸飞,那虎牙再次卡住他的手腕……
终于,金叶子口腔上颚的五枚豪猪刺所有 扫除 清洁 ,它的嘴巴能闭拢了,疼痛也缓解了不少。它咽了口血沫,伸出舌头,长时间地舔着六指头那只密密麻麻充满虎牙印的手腕,像是在表达一种歉疚。
“喔,没关系的,你该吃点工具啦!”六指头剜了几坨蟒蛇肉,塞进金叶子的嘴里,它逐步 地嚼咬着,吞咽进去。哦,它已恢复了品味 功效,他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
接下来,他将一种名叫臭牡丹的草药用石头捣成药泥,敷在它左前腿被公野猪咬伤的创口上,撕了件黑褂子,将伤口包扎起来。
暴雨仍下个一直 ,一个球状闪电落在葫芦洞外不远的山冈上,亮起一片恐怖的红光,随即传来石破天惊般的一声巨响。金叶子惊跳起来,仅仅站稳了两秒钟,便又倾倒侧卧在地,身体痛苦地扭曲着,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般的嚎叫。一股浓郁 的血腥腥味在洞内弥漫开来。六指头举着火炬一照,吓了一大跳,一股污血从金叶子的身体底下淌出来,流成一条小河。他晓得,它要产崽了。它是头胎,身体原来就虚弱,又在狂风雨中行走了三更 ,造成难产。它一直 啃咬着身边的石头,以减轻腹部强烈 的疼痛,“喀喇喇”,“喀喇喇”,坚硬的花岗岩被它一块块咬碎,挣扎了很长时间,才将两只虎娃生了下来。它的头无力地枕在地上,连替新生虎娃剥掉胎盘舔净血污的实力 都没有了。他帮它把虎娃的胎盘剥了下来,还用破布将小家伙的身上擦清洁 。
忙完这一切,天已蒙蒙亮。不知什么时间 狂风雨停了,远处传来原鸡报晓的啼声。金叶子昏昏睡去,六指头也已累得筋疲力尽,倒在石床上,连忙 就进入梦乡。

